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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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坚守之歌
2015-08-25
作者:
叶氏家族五代灯塔工的故事
位于沿江路上的宁波航标处管辖宁波、舟山辖区内大小十几座灯塔。远的有嵊泗东北方向的花鸟山灯塔,最近的是镇海的七里屿灯塔。
云杪荧荧一塔灯,浮天轻舟海烟凝。茫茫海岸线,十几座灯塔像一颗颗明珠,在海岸上熠熠生光。对于大海上夜航的船来说,茫茫无边黑夜,一点光辉印证了海图上的标记,这表示走对了航线,找到了港口,水手可以获得暂时的休憩。
因此,在GPS定位发达、无线网络覆盖小岛的现代,灯塔依然是夜航人的指路明灯。维护灯塔的工人也显得格外重要。
宁波航标处有这样一个员工家族:父亲牺牲在海上,祖父带着年幼的孙子做灯塔工。年幼的孙子成长后,又把自己的儿子孙子相继送上灯塔。
这个家族姓叶,五代人的名字分别是:叶来荣(出生于1881年),叶阿岳(出生于1909年),叶中央(出生于1940年),叶静虎(出生于1964年),叶超群(出生于1986年)。叶氏家族用海洋般的宽阔情怀,绵延了百年的灯塔情,谱写了一曲坚守之歌。
1 噬人的海浪
普通的故事讲述方法,大多按照时间顺序进行,可以令读者阅读时有一条清晰的思路。不过,在讲到叶氏一家五代灯塔工的时候,我却想从第二代的叶阿岳讲起。
对叶中央来说,父亲叶阿岳是个接触时间很短的亲人。叶中央5岁那年,守在鱼腥脑灯塔上的叶阿岳,在一次海难事故中因救人牺牲。
鱼腥脑岛位于舟山群岛,与岱山县大屿山之间靠一艘包船(承包某条航线的船)维持交通运输,每10天往来一次。那一年10月的某天,天气晴朗,日头高照,于是包船老大在傍晚时分将船泊在灯塔下码头边,没有返航。谁知半夜突发台风,这艘包船停泊在东南方向小码头,迎上了台风的正面。
下半夜,风势越来越猛。凌晨三四点,天快亮前,船已经靠不住码头。船老大想把船调个头,喊着随船的十几岁少年水手——自己的孙子,一起摇橹转篷。一老一小两个人,根本把不住舵。风雨飘摇中,载重三四吨的小船,像块破布被抛上抛下,随浪颠簸。船老大喊叫灯塔工帮忙,叶阿岳上船。没想到船身转过一半,碰到海底礁石,船被整个打翻。
当时,叶阿岳的妻子因为担心丈夫,带着年龄为5岁、3岁、1岁的三名子女站到鱼腥脑岛半山腰远远看着。
叶中央清晰地记得,船老大和孙子被浪打到岛边抱住了礁石,随后一个浪把父亲翻到水面上,他挣扎着去抱礁石却抱不住。又一个浪,直接把人打闷到水里。在嵊泗以好水性出名的叶阿岳,斗不过老天爷,他再没浮上水面。
这一幕情景被家人眼睁睁看着,却无法施救。叶阿岳的妻子嚎啕大哭,痛不欲生。
第三天,船老大的家人非常担心,乘坐包船前来寻人,这才把叶阿岳被浪卷走的消息带了出去。
一个星期后,骤然苍老的叶来荣坐船上岛,带着儿媳和孙子开始了艰难的海上寻人之路。
他们找到大屿山附近,听说这里的打渔人在台风过后,从海上捞起了一具无名尸体。附近的人不认识,也无人认领,于是把尸体葬在了浪头打不到的半山腰。
叶来荣一听时间特征吻合,扒开了坟墓。这具尸体已经浮肿发胀,面目全非。后来,他们凭着尸体身上的一根皮带,才辨认出这正是叶阿岳。
“为什么凭着皮带就可以把人认出来呢?因为我们几个小孩跟父亲日日在一处。父亲早起晚睡,把皮带解开了给我们当玩具。每天拿在手里,拿熟了。”叶中央说。时至今日,谈到此幕,依然心酸抹泪。
人,总算寻回来了。
他们将叶阿岳好好安葬。后来,叶中央便跟着爷爷叶来荣一起上了白节灯塔,开始新生活。
2 爷爷的守候
叶来荣原本是嵊泗的渔民,后来成为第一代灯塔工,他先后在长江口的大蓟、上海的佘山等地守过灯塔。
叶中央跟着爷爷在白节灯塔一直住到9岁,才返回嵊泗上学。寒暑两假,他依然返回白节灯塔。这里有爷爷慈爱的笑,还有不灭的灯塔之火。
嵊泗白节山北面有个小村庄,多数的灯塔工家属都住在这里。白节灯塔建造于1883年,一般配备6—8名守塔人。第一代守塔人往往由当地的渔民转变而来。叶来荣到了十几岁,便因水性好、身强力壮也被招募做了灯塔工。
灯塔工的职责不外乎搞保养,做清洁。一般上午做保养,下午休息,晚上值班4小时,大家轮班。
值夜班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。天寒天暑,必须保证灯塔里用来照明的煤油灯不可熄灭。白节灯塔上用来照明的灯亮度很高,看上去比现在2000瓦的灯泡度数都要高。
煤油灯上有一个标记线,一旦油低于标记线,就要人工添加,加满的煤油灯可以燃烧两三天。灯外面罩着玻璃罩子,可以防风。里面的小灯会360度旋转,旋转靠手摇式上发条。这类似于机械手表走动原理,每小时需要上一次发条,所以值班人必须守在灯塔边上。一旦停灯,便会造成事故。不转的灯光,会令夜航船造成视线死角,有危险。
在海图上,每个灯塔都表示有几闪几闪。海图是死的,灯塔是活的。海图是夜航人的救命指针。如果几闪几闪对不上,夜航船便有可能出事故。
跟着爷爷值班的叶中央,值班地点就在这盏灯的边上。簇亮的火花,映在眼睛里,跳到了心里。转过了四次灯塔发条,小小的男孩子就知道,终于可以跟着爷爷一摇一晃从灯塔上下来了。
从小,叶中央就领略了灯塔工的孤寂。他跟在爷爷身边时,便觉得很孤单。这里没有别的小孩,可玩的不过是爷爷脚下的石头、野草等。沉沉暗夜如墨洗,一点灯火下,白发苍苍的老工人带着稚嫩的孙子,静候时间流逝。
守着守着,叶中央便打起了瞌睡。不过,一旦醒来,叶中央会帮着爷爷摇手柄,一起上发条。
叶来荣本不识字,在工作中,这位嵊泗的渔民慢慢地学会了在值班簿上写自己的名字,还会写一些简单的值班事宜。最妙的是,叶来荣会说简单的英语。
当时白节灯塔的负责人是一名白俄罗斯人,白节灯塔管辖地为上海海关,属英国人管。这名白俄与英国人交好,因此被派遣成为灯塔负责人。
白俄在工作中也学了几句中文,双方先用手势,后用简单中英语进行交流。于是,这批灯塔工都习惯了“来是COME去是GO”之类中英文夹杂的对话。
叶来荣,在灯塔上一直守到再也无法劳作。
3 三代人说“苦”
今年4月的一天,叶中央、叶静虎、叶超群祖孙三代在镇海相会。叶中央退休后住在嵊泗,最近单位通知体检,加上想念儿子孙子,他便登船渡海,一路而来。
坐在一起谈笑甚欢的一家三代,有太多的相似气息。他们身上带着海风的味道,有着沉稳的性格。尤其是爷爷叶中央,花白的头发,深邃的目光,静而不木的性格与外形,看上去相当浑厚,像午后波涛不惊的海洋,表面上平静无比,实则水底汹涌不已。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。
叶中央自小在灯塔长大,20岁正式上塔,一直视岛为家,视灯塔如生命。他先后在半洋、花鸟、白节、鱼腥脑、菜花、七里屿、太平、大排山等近十座灯塔上工作过,算来整整40年。
叶中央心中有个隐痛,他的第一任妻子和小女儿,也如父亲一般消失在海中。1971年春节前夕,叶中央让岛上其他职工离岛回家与亲人团聚,自己留下看守灯塔。妻子备了一些年货,兴冲冲带着两个女儿准备上岛过年。途中遇上急风大浪,小船翻沉,大女儿被人救起,29岁的妻子和5岁的小女儿双双遇难。这个噩耗传来,多年前亲眼目睹父亲被海浪吞噬的叶中央,再一次体验到了死别的悲哀。
一段时间的休整后,叶中央咬牙站了起来,依然是那个岛上的硬汉子。
自5岁起,叶中央上灯塔,摸透了灯塔上所有能摸的东西。他从心底掏出了一句非常诗意的话:“我一直认为灯塔有召唤的魔力。在你没有感受到以前,你觉得这个词可笑。等你感受到了,那简直就是入骨入心的爱,你没办法,你只有奔向它。”
十几年后,他在饭桌上动员儿子叶静虎,准备上岛当工人。
当时,叶静虎在建筑公司开拖拉机,收入挺不错。此前,他曾在灯塔上做过两年临时工。加上从小心中埋下的灯塔情结,海风海鸟的召唤,叶静虎发现自己对灯塔有了深厚的感情。他不愿把着方向盘想着灯塔。1984年,他上了白节灯塔,与父亲一起当起了灯塔工。
1984年,白节灯塔满百岁,正好轮到大保养,一切都要手工去做。
作为普通人,看到了灯塔的伟岸,美丽。作为灯塔工,叶静虎看到铁皮灯塔外观生锈,开裂,油漆老化。
保养期特意选在天气最热的时候,每名工人直接打赤膊进灯塔,里面热得像蒸笼一样。
叶中央则在灯塔外边铲起老化的表皮油漆。高14米,直径2米多的灯塔,裂缝很多,油漆很厚。每一刀铲下来,差不多有一个铜板那么厚。油漆爆起来,爆到脸孔上,火辣辣的疼。
为了赶在台风前把活干完,6名工人爬高蹲低,一刻不停抢时间。叶静虎当时心里有点埋怨:早知道这么苦这么累,真不如开我的拖拉机。
埋怨归埋怨,看到正值壮年的父亲作为灯塔一把手,依然冲在第一线,叶静虎把“苦”字埋在心底,拼尽全力做事。时至今日,叶静虎跟父亲讲起这段历史,颇感自豪。不过,他的这点自豪立马被叶中央打断:“苦?1956年以后灯塔可以自主发电,之前的灯塔工更苦。”
叶静虎又讲起了另一件“苦”事:一个夏天,有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,船只运来一批灯塔急需的柴油,共70多桶。当时灯塔上只有他和另一名工人在,于是2个人沿着山路把这些每桶50公斤的柴油,沿着小路吭哧吭哧挑上去,挑得累死。
讲到这里,又被叶中央不动声色打断:“嗯,那段路,从码头到岸边是350米,到灯塔的柴油机旁正好是400米。”叶中央说,当年,这条路开出来后,他们一点一点把距离丈量出来。
既然说到苦,叶中央也讲起了自己的一件“苦事”。岛上生活最缺乏的便是淡水。一般,灯塔工所用淡水靠部队登陆艇和渔船装水。一次几百公斤的水挑上去,用不了几天。
尤其是部队登陆艇装运的水,上岛后没法喝,里面都是柴油味。在淡水最紧张的时候,叶中央试过一杯水过一天。
父子俩讲着往事,相互“较劲”。很快,他们把“矛头”对准了第三代叶超群:“你呢?你的灯塔生涯应该比我们更好吧。”
叶超群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:“哪会。虽然技术先进了,但是工作要求更高了。”他说,他们这一代的灯塔工,要会电脑会更高级别的机器操作。诸如手工写写灯塔日记之类,“几点几分有一艘船经过”那只是小儿科了。
说着比着,三个人哈哈大笑。
4 寂寞与情怀
“如果你爱灯塔,你是游客。如果你对灯塔又爱又恨,你是灯塔工。”叶超群说。
作为一名“80后”守塔人,叶超群同事平均年龄超过了50岁。
事实上,在一般人眼里诗情画意的灯塔生活,叶超群的心理底线只有一个月。打从2013年上了七里屿灯塔后,白天见到海水,晚上听到涛声。常年累月见不到人,灯塔工会变得不想说话,害怕见到人。这种孤独的守候,没有坚定的意志坚持不下来。
以往,爷爷说自己上世纪八十年代去上海,害怕走马路。成年后,当了灯塔工,叶超群才真正理解了这个意思。
求学时,他的专业是人力资源。后来参军,又学了轮机。退伍后,他在舟山的定海奥山油库工作了三年。在此期间,叶中央多次在孙子面前“叨叨”:去做灯塔工吧,锻炼自己,成为全才。
爷爷,太爷爷的故事,在叶家一代代流传。年幼时,刚会走路的叶超群在花鸟山灯塔前,拉着大凳子被大风吹倒在地起不来。这是因为灯塔建造的地方,四面空空如也。风猛,人站不住。
白节灯塔上,从机房到灯塔只有短短100米。台风天气,走过这100米成了危险要命的任务,得依靠缆绳摸索过去。一小时一次,一天24次,拉着缆绳走过去守在机房中。
灯塔是什么?小时候,它是游乐园,是父辈的工作场所。懂事了,才知道灯塔等于大海的路标。灯塔发出绿,红,白的光芒,加上闪光,构成了灯光的语言。在船上的人都懂得这种语言。船开到了哪里,只要对照灯光,比对海图就明白了。
父辈的灯塔工要写日记,每一天的日出日落都要写在灯塔日记上。还有几点几分,见到一艘船经过。如果目力好,看到船只的名称,就要详细记录。如果在规定的航线、时间内,船只没有经过,那就是出事故了。
每个灯塔工都是油漆匠、木匠、铁皮匠、机师,所有的事都要靠自己。
白节是个中转站,爷爷帮很多灯塔上的人转过高频电话。
“白节白节,我是大排。”
“白节白节,帮我转花鸟。”
“花鸟花鸟,我是白节。”
……
叶超群的故事还在滔滔不绝,聆听的叶中央、叶静虎陷入了沉思,他们投向这个孩子的目光中,包含着一缕少见的柔情。
2014年底,为照顾叶超群谈恋爱成家,宁波航标处领导将他的岗位转到处里。
“灯塔工的婚恋比一般的海员还难。”叶中央说,叶氏五代人,前面四代成家都较晚。到了叶超群这一代,更成难题。灯塔工无法守在家人和爱人身边,通讯不畅、交通不便等因素成为最大的阻碍。
不过,一旦未来时机合适,叶超群准备再上岛屿,重续灯塔情。